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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名客人很快就到了,是他高二、三的導師,一個男老師。

  「他獨自一個被分到我的班上,而且他的適應力不怎麼強,總是一個人靜靜地看書或在走廊上散步。他的成績實在不怎麼樣,我想說看他要不要找輔導老師談談,他一口回絕了,我什麼忙也幫不上。不過我還是會定期問問他的狀況,但他總是笑笑說沒事,加上他成績慢慢有起色,我自然就信囉!」

  我不喜歡這男老師,打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讓我感到一種噁心的虛偽,笑容是假的,話用來客套,髮油的惡息停滯在空調房裡,有好幾度讓我想走去開窗,但基於禮貌,我沒這麼做。

  這時我想起我曾經問過那孩子有沒有和任何輔導老師談過,答案卻是「那些輔導老師守不住秘密」。

  「呃……」男老師被這問題難倒了,「輔導老師那麼做是為了讓我們做導師的能多瞭解學生一點啊!」

  「胡說八道,怪不得他不想去輔導室!」我怒斥,這什麼爛學校啊!本區第一男子學府又有什麼了不起,一個像樣的人都沒有。

  「不然你想怎樣?我們要的就是成績,像他功課那麼爛,根本就是班上的害群之馬!」男老師很快扯下面具露出真面目來,「他殺人干我屁事?又不是我叫他去殺的。這世界就是弱肉強食,他則是被淘汰的那個!」

  「世上就是有你這種老師才會害慘了學生!」

  「我怎樣也與你無關!」

  我們不歡而散。我開始懷疑:這老師扮演了他的心靈殺手。

 

  「我很喜歡高一下的老師,她在我、我們大家身上付出了好多努力,但是在她任期間我卻回報不了她,」他甜甜地笑著,有著一點點的自責,「還讓她被欺負了。」

  「被欺負?」我很意外向他問關於他的老師時,得到這個答案。

  「我、我看過二上的老師用手摸遍她全身,還伸進去她裙子裡,她的表情很痛苦的樣子。還有一次我回學校拿東西,到處都黑漆漆的,老師辦公室卻傳出奇怪的聲音。我躲起來偷看,發現老師沒穿衣服被壓在桌上……」

  即使他有的時候用字顯得成熟,但大多數時間他所表現出來的讓我認為他的智商僅是小學二、三年級生,而那個時間點,我在想,倘若推論沒有錯,應該是他媽媽離家出走的時候吧,想來這也是要調查的一個重點。

  其實他後面的話不說,我也十足猜得出來,不知不覺中我墮入一個未知意識流中,有個男孩大聲呼吼著……

  「醫生,醫生?你還好吧?」他一臉關心,而在我鬆了口氣似地回過神來後,他皺著眉頭對我說:「醫生,我真的不願意這樣啊,可是夢境總是毫無預警地出現……我……我告訴你,昨天我又作夢了,夢到他被流彈射死。」

  果然不錯!那天下午警方為了追捕一名槍擊要犯,在大街上展開一場廝殺。根據報導指出,有一名男子不幸被流彈射中,當場死亡——是那男老師。

  我不經意地在他臉上發現一絲他自己並沒察覺的笑容,那笑是發自他的潛意識。我這樣猜測,其實在它心裡有一個成熟的他,或者更精確點,是純真的他,純真到沒有意識到這一切是殺戮,而一味地以為是自己獲得了「保護」他人的力量。

 

  我們最後一名客人,不請自來。

  令我驚喜的是:那青年握有鑰匙。

  那是個長相陽光,身形修長的青年,合身的牛仔褲搭配幾乎沒皺褶的白襯衫,讓人覺得是一絲不茍的人。

  青年出現的時候我們正在花園裡享受難得的清閒。

  他的臉上一時之間錯雜著無數神情,既像擔憂,又似畏懼,還有像是訝異或者痛苦,不過自勾起的嘴角知道:最多的還是欣喜和期待。只是他旋即低下頭,不敢逼視青年。

  青年稍傾身向我打招呼,而我則以淡笑回應他。

  「請問……我能和他私下說些話嗎?」青年露出很自然的淺笑,眉宇間卻有著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曉的愁緒。「啊,忘記自我介紹了,我是……」

  「他的朋友吧。」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如此肯定,但我就是知道答案。我暗暗望向他,他亦同時抬頭注視著我,眼中有著烈燄般的期待。我又笑了笑,心中有塊大石放下,然後告訴青年我會留給他們一點時間。

 

  遠遠望著他們,我發現他的臉上綻開靦腆笑容。未知的陷阱卻化作張張影像闖到我眼前……霧氣瀰漫的大地上,男孩笑容滿面地繞著中年男子嬉鬧,然而男子只是注視著無盡遠方的目標物,彷彿男孩不曾存在似的。

  頭有點昏,我用力一甩卻擺脫不了那樣的潮流,於是我索性企圖看清,卻發現男孩的容顏一片空白。我還嘗試轉動視角來看男子的面貌,但無論如何旋轉,向著我的總是那線條剛毅且散發著某種莫名壓迫感的冷漠背影。

  突地,一片鮮血爆炸開來,我不知道是從男孩身上還是男子身上,總之那絲絲絳彩確確實實地湧入我腦海,一時之間我真的以為我聞到了血味。

  不過一切很快就過去了,太陽的璀璨金光無私地糝落大片草坪之上,不時還可以聽見某些病患初走出陰霾時若天使般爽朗的笑聲。

  方才跳脫的思潮仍舊縈繞我心,我伸手按按鼻樑,眉頭鎖死,最後才緩緩將目光放回他和青年身上。

  這一看可不得了!他倆間的氣氛變得很不尋常。

  青年的神情不是很愉快,緊蹙的眉間透露了些常人難以察覺的憂鬱;那孩子一臉緊張,清秀容顏上盡是著急。

  我忍住想去一探究竟的衝動,然而目光再也移不開。

  他緊抓青年衣角,淚水很快地氾濫。他猛搖頭對青年傷心低語,但青年卻再也不理會他。沒過多久,青年便拍開他的手疾步離去,而他則邁開步伐再次伸長手緊抓青年衣裳。

  即使略感到不解,但當時我並沒有想太多,隨即移開目光。利用這段時間我回想我們曾經談論過的一切,不明所以的,我竟察覺一種陌生的熟悉感。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微微拍打著我胸口。我輕閉眼想洗去那種煩悶,但猛然閃過的想法震驚了我——那些東西套用於他倆間的關係恰得其所。

  再看過去,他被青年推倒在地,那瞬間,青年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又轉身離去。

  我看得出來那是內心在掙扎。

  現在我聽得見他的哭吼,我的腳業已不由自主地移動,往青年追去。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對不起你啊!」竭盡力氣的嘶吼震痛我的耳膜,證實了我的推論。我腦中轟然一片,完全知曉了事情的原委——不僅僅是他倆之間,就彷彿連他一切戲劇化的遺忘,我都能瞭若指掌。

  也不知哪來的神力,我追上疾奔的青年,卻也已氣喘吁吁。

  「為、為什麼?」我使勁地抓著青年的肩,「他現在最需要的是你啊!」

  青年俊朗的臉上失去血色,修眉鎖死。

  我看得出他在掙扎。那是一種不同於被尖錐刺穿心房的痛,而是被鐵鎚噗噗擊打的悶。

  「他、他……」

  「其實你清楚的知道,知道事情不是你說的那一回事吧?」說話時看著對方的眼,如此一來即使我是在猜測,也從他的眼中知曉我的推論無誤。

  「我……」

  「為什麼呢?」我柔聲問道,「能把你所知道的,關於他的一切都告訴我嗎?拜託你!」

  青年垂首不語,修長的身子緊繃著。我伸手按他的肩他的背,希望藉由緩和他的生理進而軟化他的心理。

  「我、我早就相信他沒有做出對不起我的事了。」青年隨後舒出一大口氣,總算鬆口,「可是如果不讓他對我死心,恐怕他愈積濃烈的思念和渴望會殺死更多人啊!他活得太痛苦、太憂鬱、太壓抑,有朝一日崩潰的時候將會一發不可收拾!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使得他必須殺害自己的父親,那一個他從小到大都視為榜樣的父親?他總是持他父親的話為聖旨,他父親在他心中就像是神一樣啊!但他卻作了夢,不僅如此,還是親手殺死父親的夢……誰、誰會想殺害自己信仰的神啊?」青年深吸一口氣,強忍住淚水。

  「如果神的形象瓦解的話,有可能吧。」我低低說著。

  「怎麼可能!您有聽人說過吧,他爸爸是個大好人耶!」

  「所以你覺得是怎樣?」我反問他。既然覺得不可能,總要有不可能的理由,「難道你要因為這理由而背棄他?因為他殺了他敬重的人,而你害怕你會成為下一個嗎?」

  「沒有,才沒有呢!」

  「不然到底是怎麼樣?」

  「我……那一陣子在模考,我和他好多天沒……沒有見面。」

  那時我已能確信不是單純「見面」而已。

  「一定是他太想念我才會……」

  「我不這樣認為,」我否決他,「你那麼做只是適得其反,更加深他心中的孤寂、他心裡的痛而已!」

  「醫生?」

  「他全忘了,所有痛苦都忘光了。這些日子來我引導他去想,以至於他想起非常非常多的東西,但那些東西都是如同過眼雲煙般,一揮即散的痛苦,真正大宗的他拒絕想起。而那些東西存在於一夜夜的黑暗之中。他至今未曾想起任何一個夜晚。」

  「我不懂。」青年迷惑地搖搖頭。

  「看到你的那一剎那,我從他臉上看出他隱瞞了我很多東西,那些東西便是和你在一起的快樂。我想他一直都是記得的,只是害怕說出來而已。本來我一直無法打開通往最後房間的門,但你的出現打散這團迷霧,開啟了那扇門。」我頓了下後續道:「他所遺忘的日子是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或許因而導致他對父親痛下殺手。老實說,直到聽見你們的對話,我才真正明瞭這一切、知曉這一切癥結即在於你們之間的關係,以及曾經發生於你們之間的那件事——或者,我該稱之為,誤會?」

  「不、不會的,不可能的,伯父是大學教授啊!是留美的博士耶!」

  「我看多太多這樣的案例,高學歷的父母毆打年幼的孩子,只因孩子達不到他們的期望。有的時候九十分也要打,九十九分也要打……」

  「但、但沒有爸爸會對兒子……」

  他打斷我,卻令我更為激動,好像這一切是發生在我身上似的,心彷彿被什麼東西抓擰扭轉,跳不動、舒不開,積鬱的一口氣,我以為大吼可以從中解放。

  「都有爸爸強姦幼女,兒子性侵媽媽,怎不會有爸爸……」我知道,我們都很不想聽見下面這句話,但我已被心裡的沉重所控制,「強暴自己的兒子?」

�力�!����>�8�k力多是他給自己的。」女老師輕嘆了聲,眼底有深沉的痛。「他說他想當心理醫生,因為他年幼時曾一度因為某件事而接觸到心理醫生。他並沒有告訴我那是什麼事,不過他表示當初那名醫生至今他仍難以忘懷,他覺得自己也很想和那人一樣,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可是我總覺得他那樣細膩的個性最不適合的就是心理醫生。終有一天,他會因這個職業而崩潰。」

 

  「崩潰是嗎?」我低吟點頭同意,心底卻十分地意外。

  「他總是說他爸爸希望他當醫生,但在我看來,他高中的生活裡他父親並沒太去理會他,他卻強力要求自己去達成那個夢而不得其所。我問他有沒有考慮過要念文組,他用史地不好來回答,堅決得很!我只好告訴他:他必須找到自己的方法。反正他是個無論文組理組都能適切切入的好孩子啊,我相信他可以的!只是……那夢,恐怕真的不是他的。」

  送走這位好老師之後我陷入自己的思緒。

  我曾經也是光芒四射的學生,追著潮流在第一志願上填了醫學系——我真正的興趣呢?我真正的夢在哪,我現在已經記不得了。文憑主義社會下扼殺多少孩子的夢,經由老師的述說,我才知道早已不計其數,甚至是我自己也被捲入這樣的渦漩中,想回頭已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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