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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我們都矜持著什麼也不肯說的,但狂潮似的渴望已淹沒一切。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這種關係又是什麼時候、怎麼開始的?」我定定地注視著青年,他靜靜地回望我,好一陣子後才答話。

  「我們高一同班,」他似乎不太清楚應該如何去說,「他是班長,總是給人一種很『強』的感覺,而我純粹是班上一個愛好繪圖的人,我們的生活並無交集。直到高一下一次機緣,我們共同參加班際漫畫比賽,才進一步認識彼此。」

  平行的兩條線,在上天的捉弄下,交會。

  「我笑著告訴他,他,好強,沒想到他臉色大變、盡是不悅,說著他才不想當強者。」青年的笑,很無奈,「其實我仍然不太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但我想或許是因為那一陣子導師和他說了不少話,他才試著和我說那個故事。」

  「嗯,她是個好老師。」這我已親身體驗過。

  「是呀,大家都很喜歡她呢!」青年愉悅地笑笑,但語調隨後又轉下。「他被背叛過,被最好最好的朋友背叛過。那是他國一的時候,他說那時候他被欺負得很慘。」

  我皺了皺眉。這件事沒有人告訴過我。

  「醫生,再下來是我的猜測喔,別百分百採信。」他攤攤手,有著無奈。

  「嗯,你說說看。」

  「我在想,或許是因此他變得封閉,變得不敢與人深交,直到一下的導師和他說了那些話,又湊巧遇到我,才會演變成如此。」青年嘆了口氣,「認識他的時候,他的心已經早已不完整。他遺忘了與人做朋友的感覺,特別是與男孩子做朋友的感覺,他……就真的像個女孩子,將我的一切納入眼底,而今走到這一步。」

  我想,我大概能夠理解那種感覺。即使不願意,下意識地還是會去防備,自己卻沒有察覺,相形之下,與異性朋友之間反而容易溝通,進而會迷失方向,轉變成為一個不是自己的自己。然後,再面對過去那個課題時,已是截然不同的應對方式。

  「想到我之前竟然那樣對他,我就覺得自己好無情!」那雙幽黑眸子,很落寞、很痛苦。

  「好了,只要你現在想幫助他,那就足夠了,不是嗎?」我拍拍他的頭,他則回我溫煦的笑。

  其實青年也是個脆弱的人,但當兩根脆弱的樹枝集結一起,是會變得堅強些的。我不禁想到每每出現在我腦海中的男孩,不知道他身邊是否有這樣一個人陪伴著他?他一直是孤獨一人,男子從沒理會過他,此刻亦同,他挺著鋼骨似的腰桿,獨自站在我眼前。

  「醫生,醫生?」

  我猛然回過神,望見青年的神情一如他的,盡是關心。

  「抱歉,我在想些事。」

  「這樣啊,不好意思打斷你的思考。」他抓抓頭,「那我還是先告辭了,如果還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請一定要找我來。」

  「不送。」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空調的溫度猛地降了幾度,好冷、好冷……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他殺死父親的地方,也就是曾伴他渡過十七個寒暑的家。

  外觀看來是木製的二樓矮房,實際上進去後才發現那不過是水泥牆外披上木頭外衣,就如同他一向佯裝優秀的外表,內心卻是截然不同的一個世界。

  小小庭院尚且透露出他家算是小康,然而原本茵綠的草地此時警用黃色塑膠線還未去除。穿過封鎖線望過去,遍地欣欣向榮的花花草草,在這仲春時節應是司空見慣的,但不知怎地,格外令人感到美麗,彷彿他們不曾知曉這家發生過什麼事,殷殷期盼著哪一天能身著彩衣和小主人在晚會上起舞,並為主人夫婦佈置一個溫馨小家——我似乎能聽見歡笑,看見他和爸媽一同在這草地上嬉鬧。

  但今不復在。

  孩子的媽早已離家出走,孩子的爸被孩子所弒,而孩子現在往來監獄以及我的醫院。

  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堅持著這樣一個虧本生意。由於是警方的委託,所以酬勞幾乎可以稱為無了。而現下我好像變成偵探,執著於尋找他的一切,更推辭掉不少大生意。

  腦袋又變得沉甸甸的。

  男孩仍在嬉鬧,男子的背影依舊剛毅……突地,男孩一個站立不穩和地面做起親密接觸來了。他頓時哇哇大哭緊抓男子褲管,賴在地上沒爬起來。好一陣子只有男孩的哭聲響盪在我不知流落何方的思緒,難以跳脫。

  男子動了。至少起初我是這麼認為的。而他也真的動了。

  男子迅速抬腳將男孩踢開,接著闊步走入遠方無盡迷霧中,獨留男孩一人漸漸被絕望黑暗吞噬。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大喊(算是又犯了職業病吧),我叫他站起來,別哭,但男孩是幻境中的男孩啊,怎麼可能聽見……等等,他爬了起來拍掉身上塵埃,用骯髒的小手用力抹去淚水。然後我發現男孩的背影變得像是無堅不摧的剛體,直直挺立,長大,拔高,茁壯。

  但我知道(卻不知道自己怎麼知道的),我知道他只是武裝起自己,他的心必定在流淚,必定在淌血。

  直到光亮投入,我才發現自己又恍神了。

  我四下顧盼,發現茵綠的草皮一角已開始有部份逐漸枯黃,紅的、黃的、藍的、白的,各色的花朵亦正在凋零;在另一個角落有著明顯的燒焦痕跡,下意識我以為是違法燃燒垃圾,沒去在意而反將目光移至一旁仍未淨去的紅黑色血跡。當然,警方還畫下他父親當時死亡的姿勢。

  四處盡已染上塵埃,我沒有駐留太久,因為屋內沒有我需要的東西。不過那孩子的臥房我多花了些時間。

  整齊的擺設,即使積滿灰塵仍一絲不茍得讓人以為從未有人居住於此的被鋪,半抽出的抽屜就顯得格格不入。

  抽屜裡原本也該是井然有序的吧,我是這麼認為。翻起的儲藏盒透露著訊息——那之下原定有些什麼,卻在倉促之間被抽出。只是,是什麼呢?

  毫無頭緒。

  我隨後打道回府,卻在路上驚覺,或許盒下的東西和院中灰燼有所關連也不一定!

  然而仍是白走一遭。在大火的肆虐下,只存留焦黑骯髒的粉塵。

 

  他和青年十指交錯靜靜地說著故事,彷彿只要兩人在一起天底下就沒什麼東西值得害怕,他們的神情是那樣地平靜恬適。有那麼段時間我感到自己並不存在於他倆之間,他們親膩的一舉一動強烈地將我排斥在外,我竟感到孤獨。

  但那都只是我的遐想。他們總是很快地旋過頭來用淡笑迎向我。

  和青年接觸後他想起的東西很不堪,然而青年都帶著他走了過來。他的遣詞也漸漸變得成熟,心轉而沉穩。

  望著他,我想起第一次陪訊時他臉上的天真。記得那一次他帶著戚楚的淡笑憂慮地告訴偵訊的警官說:「警察先生您有心臟病吧?今天有沒有記得帶藥呢?我偷偷告訴您喔,我昨天夢到您了。您在我的夢裡心臟病發死掉了耶!」在外人看來,他的眼中盡是地獄,但那時的他其實並不清楚什麼叫作地獄,而單純地以為自己在說一個故事。

  那天那名刑警就死在偵訊室裡。死因是心臟病發,且當天竟恰好忘了帶藥。

  我特別將目光放在他身上。他被其他員警半推半拉地抓出偵訊室,目光未曾離開過地上口吐白沫、眼瞳翻白的人。黑眸深得如無際涯宇宙般,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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