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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這報告我不會做啦,好難喔!」

  「沒關係,我來就好。」他把自己變得很慷慨,但其實只不過是把慷慨當作是籌碼來換取一些虛假的友情。當籌碼用盡之時,他也只剩下孤怜怜的一個人。

  「啊——昨天補習補到好晚,今天要考的都沒念,怎麼辦啊?」坐他隔壁的女孩把書本用力一蓋,發起牢騷來,「考試那麼多幹嘛,煩死人了!」

  「上課有聽的話就不會考太差吧,而且這段還頂簡單的啊!」他一片好心,卻被人扭曲、蹂躪。

  「神——我又不是你!」女孩的手用力在他桌上一按,「不過我倒有個好主意。」

  「喔?」

  「你等等考試把答案遞給我不就得了!你會配合吧,神?」女孩那時臉上的笑容,燦爛得讓他有好幾天忘不了。

  「不、不行,作弊是不對的行為!爸爸說作弊是不被允許的行為!」他猛地站起身來,奮力地搖頭。

  「爸、爸、說……呿,你戀父癖啊?都幾歲了還爸爸說,哼!」女孩甩頭就走,烏黑長髮在空中劃出一道迷人的弧形。

  隔天,跟那女孩走得近的其他女孩子都用斜眼看他,還有喜歡那女孩的男孩和其死黨,也不再找他說話。

  他心裡害怕,有一天考試便把答案傳給女孩,那天中午大夥兒又來找他聊天吃飯。他好開心,許久不見的笑容又回來了,但他卻沒有料到女孩會變本加厲地要求他,要他還得把答案傳給誰誰誰的好多人,不然就不理他。

  他畏懼,所以照做。

  但事情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便曝光了。

  參與作弊的人被老師一一找去,他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無論老師怎麼問,他都只是緘默不語,最後只好記過了事。

  那天之後,那群人不再理會他。

  「哼,都你害的啦!老師昨天打電話到我家,害我被老媽碎碎念念了一整個晚上。」女孩叛逆地將桌子移開他旁邊。

  這一次,他真的只剩下一個人了。孤單的一個。

 

  我私下和他國中老師談過,那是名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她事前並不知道他殺了他父親,所以初聽聞這件事時震驚了好一陣子。

  「那是我第二年教書,沒想到就帶了班級。我太年輕了,我過去的生活也太過於順遂,讓我難以想像他遇到些什麼事。他是個好孩子,在師長面前非常有禮貌,而且功課好得不得了,所有老師都讚他鐵定會成為明日之星。可是沒想到會發生那種事情,他竟然幫別人作弊……我找他來談話,他什麼也不說,所以我也幫不了他,只能記過了事。之後好像再也沒有發生什麼事了吧。」

  「真的是這樣嗎?」我注視著女老師略帶褐色的眸子,發現她果然是太年輕、過得太順遂,不知人情世故。

  「呃,那些孩子好像不太理他了吧,可是我想他交到壞朋友也不好,反而為他鬆了口氣。」

  「他內心傷害可大著呢!」我莫名清楚那種感覺,那種空望著周遭熱鬧萬分,心卻冰寒若臨極地的心情;那種渴望和人在一起,卻總淪為被利用的對象,成為被遺忘的人的痛苦。

  「他、他是聰明的孩子,應該……」

  「唉,老師,我再問您一個問題:您還有其他什麼印象深刻的事嗎?」我不想聽她解釋,用嘆息聲打斷她。

  「這個嘛,我想想喔。」她想了好一陣子才開口,「有一件事我當時還挺在意的。我記得國三有一次他數學粗心錯了一題,那之後好一陣子他都變得好沉默,而且常在奇怪的地方出現一個個不太大的圓形淤傷。我本來以為是家長要求太高可能打他,但怎麼看那都不像是打出來的。」

  「所謂奇怪的地方是?」我開始投注專心,這時間正是他記得最少東西的時段,若能解開此處謎題,或許一切會真相大白。

  「耳垂、脖子和肩胛骨是比較主要的部位。」

  「這樣啊……」果然是不太尋常,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是有找他談,也作了家庭訪問。他爸爸很民主,都交給他自己回答,而他也都是笑笑的說可能是被蟲子咬或晚上睡覺撞到東西,總之睡醒就有了。我懷疑不了他們,他們是如此地和樂融融,其中更可以看出他很喜歡他爸爸,所以你剛剛告訴我那件事時,我真的很難以置信。」老師想了想又說:「我也有再三確認過的,但除了那樣的推測,他僅是聳聳肩說『忘了』。」

  「忘了?」我激動了起來,這句話使我更加確定只要把淤傷的謎題解開,那答案就呼之欲出了,因為他總是一臉平淡地說著這句話,平淡到讓人覺得裡頭定充斥著什麼。

  「是、是啊,他是這麼說的,怎麼了嗎?」

  「沒、沒什麼。那……還有其他的嗎?」

  「沒有了吧。」她思索了一下,答道。

  「嗯,謝謝妳。我送妳到門口吧。」

  我們才站起身,他便進門了。比平常早了許多,出乎我意料之外。

  房裡的氣氛頓時變得凝重,警方靜悄悄地解開他的手銬。

  那是我的要求,我不要我的病人被束縛。不過這並非重點——他倆相互注視好一陣子,而一時我彷彿遺忘了聲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為什麼……如果妳沒有離開的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他的吼叫震痛我的耳膜,在靜寂的房裡顯得格外響亮。

  當下我並不太清楚他所指何謂,但這卻是我第一次看他那麼激動,他一向是純真而又擁有一種強且沉穩的力量。

  老師站在那兒動彈不得,她嬌薄的身子微微顫抖。而我,什麼忙也幫不上。

  他像個孩子似地哭了,「爸爸、爸爸他……嗚……」

  我覺得他應該是想起什麼吧,於是將目光投向老師,卻嫌惡地發現她眼中一閃即逝的不屑。我的心用力跳了一下,隨即衝上前,用著像是母雞保護小雞的心情般緊緊抱住他,用自己的身子阻隔於他倆之間。

  「好了,沒事喔,沒事的……」就如同往常,我拍拍他的肩,「我送老師到門口,你幫我沖杯咖啡吧!」

  似乎是想讓我安心,他用力抹去淚水,眉間卻鎖著難得的愁緒。老師低著頭快步往外走,卻在經過我們身旁時被他突地伸出的手抓住衣角。

  他有些顫抖,淚水再度不爭氣地落下。

  「別碰我!」老師拍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跑走。

  他臉上盡是傷害,「等一下,老、老師!」不知道為什麼,叫老師的時候他顯得有些猶豫。

  外頭足音停下。

  「開車小心。」他低低說道,我卻是晴天霹靂。他是用這句話宣判老師的死亡吧,他鐵定夢到老師了。

 

  除了一般的對談及誘導,慢慢的我也嘗試催眠他來獲取一些他記憶深層的東西,可是他不僅眼是閉著的,連心都鎖得死緊,有的時候還會有許多誤導的門,讓我墮入黑暗迷宮之中,找不到路回來。

  療程中他不時因為身體拒絕回想起某些記憶而切斷與我的思緒牽繫,他通常會昏過去,而我也只能滿頭大汗地喘著氣,淪為回憶的奴隸。

  我想起那天我追了出去,看見女老師臉上的歇斯底里。

  「他把我當媽媽啊!每天、每天死纏著我,討厭死了!」那是內心話,我知道。

  「妳剛才為什麼不說?」我想我的聲音中應該有我想要的那種深沉的嚴厲吧。我只是在想,如果、如果她肯分點心給那孩子……

  「誰想想起那個啊!」她真是個無情的女人,我當時這麼想。「我才剛畢業耶,男朋友都還沒有,生活也還沒定下來,我才不想被一個小鬼綁手綁腳的,麻煩死了!」

  我的心奮力跳了一下。

  我不自覺地回過頭看那孩子有沒有偷偷跟出來,然後再轉回焦點,沉著嗓子道:「妳走吧。」

  「求之不得!」

  那時我真的好想賞她一拳,不過看在她是女人的份上我並沒有這麼做。

  「開車時請小心。」我甚至深刻地相信:這女人進入夢境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我還是有點憐憫她。或許這就是身為醫生的天性,總之我看著她回過來的臉上有著疑惑,隨後她飛奔而去。那是我第一次那麼深刻地感受到一個人的將死。

  雖然慢了點,讓我以為這次他的夢不再成真,但女老師還是在一個月後的出遊中因煞車不及墜落山谷而亡。

  我知道,這就是他所指的:他不止殺了他爸爸而已。

 

  我還約談了高中的三個導師。

  高一上的退休女老師說:「他啊,很有責任感的一個孩子,班長當得很不錯,可惜成績平平。」她是個中規中矩的老師,不和學生太疏遠,卻也不甚親近,說難聽點是不想惹是生非。因此,從她口中我得不到什麼。

  一下的女老師已然離校,但光是第一眼,我就知道她一定曾試著去改變。

  「心防很深的孩子,以前一定發生過什麼事情。我試著去打開他的心,但只成功在讓他把當下的事說出來,至於更久之前的事他什麼也不肯透露。」她說:「我知道他對我最終還是怕怕的,但他開始會把事情告訴一兩個班上的同學,我相信他已經交到了朋友,至少是可以分享他的心事、同甘共苦的好朋友。」

  她說著說著就哭了,她說她好想繼續留在學校照顧那群孩子。不覺中話題扯遠了,但最終仍是在她抽噎聲中回到主題。

  「他選了課業最重的三類。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他想當醫生。」這不用說,是幾乎所有念三類孩子的夢,「那很好啊,很有遠見,雖說他成績不是頂尖,但他很有潛力,只不過有什麼事影響了他他才會一蹶不振。可是同時我也很擔心,因為他的興趣好像在文組。當醫生,確實是很美的夢,然而那真的是他自己的夢嗎?」

  這個問題在我腦中嗡嗡作響,我不清楚為什麼,但確實起了不小的共鳴。

  「其實身旁的人並沒有給他太多壓力,他身上的壓力多是他給自己的。」女老師輕嘆了聲,眼底有深沉的痛。「他說他想當心理醫生,因為他年幼時曾一度因為某件事而接觸到心理醫生。他並沒有告訴我那是什麼事,不過他表示當初那名醫生至今他仍難以忘懷,他覺得自己也很想和那人一樣,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可是我總覺得他那樣細膩的個性最不適合的就是心理醫生。終有一天,他會因這個職業而崩潰。」

  「崩潰是嗎?」我低吟點頭同意,心底卻十分地意外。

  「他總是說他爸爸希望他當醫生,但在我看來,他高中的生活裡他父親並沒太去理會他,他卻強力要求自己去達成那個夢而不得其所。我問他有沒有考慮過要念文組,他用史地不好來回答,堅決得很!我只好告訴他:他必須找到自己的方法。反正他是個無論文組理組都能適切切入的好孩子啊,我相信他可以的!只是……那夢,恐怕真的不是他的。」

  送走這位好老師之後我陷入自己的思緒。

  我曾經也是光芒四射的學生,追著潮流在第一志願上填了醫學系——我真正的興趣呢?我真正的夢在哪,我現在已經記不得了。文憑主義社會下扼殺多少孩子的夢,經由老師的述說,我才知道早已不計其數,甚至是我自己也被捲入這樣的渦漩中,想回頭已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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