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再度給大家帶來幻藍的作品。
(幻藍跟我相識於奇摩家族已經沒落的2005年!當時她做的事情和我做的很像,我們都在構築自己心目中的幻想文學長篇。她寫幻封咒,我寫沙藍諾之風,面對心中最難HANDLE的初戀,現在她依舊持續努力著、每年都會回頭修修長篇,也會很熱情地替人物作設定、畫設定圖,就跟我當年一樣:)很高興看到這樣一位創作者,總是願意回頭去擁抱自己的長篇作品。
幻藍,是個努力也可愛的女孩子。時光匆匆,當年的小高中生,今年卻也大學畢業了。)
這篇「夢、未了」,是我特地從亞特蘭提斯BBS邀稿而來。
由我代分為6小篇,並不是奇幻文學,也非科幻,但行文流暢,充滿少女的細膩與柔情,卻不會有坊間常看到的懷春做作,而是充滿推理大作般的張力!這還是幻藍在多年前的高壓高三生活下創作出來的產物,自稱在寫之前看了日系動畫「MONSTER」,加上自己的情境與邏輯營造,亦剛亦柔的書寫特質,悲傷的情緒將舖天蓋地而來。
這篇也是罕見地以自我特質去贏得傳統文學獎(第九屆南區五校聯合文學獎‧馭墨三城)的最佳範例,或許文學獎作品都有成功公式可循,但我認為幻藍跳脫框架,寫出了自己的故事,並且得獎。
對我而言,這種作法才是最佳公式:)
夢,未了
那是我第一次接到這樣的病例,當然,我一點也不期望會再遇上第二次。
初次見到他是在多少年前,我已經記不清,但再次遇到他之後,我卻能確確實實地說:這輩子我難以忘懷。
「醫生,我什麼也不記得了。」他用那雙純真的眼望著我,無辜得讓人難以相信他才手刃自己的親生父親而已。他說他什麼也不記得,不記得每一個黑暗的夜晚;他唯一記得的是一場場撼人心弦的血腥的夢。
「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呢?」其實這應該是警察的工作,但現在除了我已經沒有人敢靠近他,因此這重擔自然而然地落到我肩上。或許吧,這就是身為一名心理醫生的悲哀——就是要如此毫不畏懼地迎向所有險惡挑戰,即使可能喪命也都不能退卻,為的只是守護自己的病人。
「我不記得了。」他仍是笑笑,好像什麼事情都未曾發生過一般,「每天醒過來後的事情,我什麼也不記得了。」
他就宛若只生活在夢境中般。
「醫生,你還記得我呀?」他突地扯開話題,十七歲的他依然有著小孩的天真稚氣,「好開心喔!」
不知道怎麼回事,一看見他的笑容就讓我好想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我拍拍他的肩,在他耳際低喃:「沒事的、沒事的……」我知道,只有孤單的人才會忘記白日,只有寂寞的人才會畏懼黑夜。
他沒有猶豫太久,笑著,伸手拍了拍我的頭說:「如果是醫生的話,我應該想得起來吧。」
然後就這樣一步一步地,我們開始記錄他的人生——一直到最後一刻,我都深信著:他是個純真善良的好小孩。
「別過來——」
打從那一天,母親發狂似地大吼,手邊能丟能砸的東西全往他擲來時,他便沒了思想自由。蒼白臉色凍結他的意識,一道道血痕亂無章法地攀爬在他身上,網住他瘦弱形骸。一向和藹可親的母親全然變了個樣,他的心彷彿隨破碎的花瓶崩解、離析,散作片片,血淋淋地晾在孤寂的月光下。
他那時不知道為什麼,也從來不曾知道。
當班上女孩子們聚集一起解夢時,他才意外地發現自己不懂得什麼是夢。大家笑他呆笑他傻,還有人說他的夢一定是被食夢貘給吃了,沒夢的小孩活不久。
他哭哭啼啼地跑回家,媽媽帶著溫煦的笑拍拍他的頭說「沒事」。高學歷的父親則是一本正經地道:「我們家小寶貝的夢收在爸爸媽媽的百寶箱裡,我們小寶貝未來可是要當醫生的耶!」
聽完這些話,他的淚水馬上止住,笑笑點著頭。那時他還小,父親是國外什麼名校的博士,他可驕傲得很呢!博士父親說了算,他也就不哭了。
隔天他向大家炫耀,旁邊的女孩卻笑著說她爸爸是總統,後面的女孩說她家是城堡,剛進門的男孩一臉高高在上的樣子,說:「嘿嘿,我可是從隕石中誕生的呦!」聽說男孩的父親好像是什麼觀察星星的人,他直到大一點之後才知道那叫作天文學家。
似乎沒有人相信他的話,哄笑著又跑去解夢。
他獨自一人失落地望著,最後又哭哭啼啼地跑回家去,奔入母親溫暖的懷抱。
「爸爸是最棒的,爸爸是最棒的!」
「對,好寶貝,爸爸是最棒的。」
然後他又跑到學校這樣覆誦著,但孩子們顯然覺得這十分無趣,解夢好玩多了!
「我爸爸是最棒的——」
晚上他就做夢了。這麼多個寒暑以來的第一次。
他開開心心地上學去,湊近解夢團,「我作夢了喲!」說得非常驕傲。
「喔,被食夢貘吃掉夢的人也會作夢啊!」男孩子們又笑鬧成一團。
「別這樣啦!」坐在椅上的女孩輕聲道,那是他暗戀很久的女孩。「我幫你解夢吧!來,告訴我你夢到了什麼?」
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小女孩似的,在大家簇擁下扭扭捏捏地走上前去。
「呃……我夢到大家,在活動,在空地打皮球。呃,妳知道吧,就學校後面的大空地啊!然後、然後皮球就……」他硬生生打住話聲,兩隻眼睜得大大的,好像在畏懼什麼,身子不住顫抖。
「怎麼啦?你不說完我沒辦法解呦!」女孩關心道,長長的髮隨著她的動作像是深色波浪般輕輕搖擺。
「嘖,支支吾吾的,別浪費大家的時間啦!」男孩子們又騷動起來。
「我看著皮球,然後皮球就……爆炸了。」他低低地接話,失了神。
短暫的沉默,旁邊的男孩隨即爆出笑聲,「哇哈哈哈哈!白痴喔你!連夢都這麼蠢!哪像我,昨天是到月亮上玩,前天是打敗大魔王耶!」
「呿!」尖銳的不屑聲自他年幼的唇間溢出。
「喂!你那什麼表情,欠揍啊!」男孩很強壯,且整整高他一個頭,用力抓著他衣領令他喘不過氣——那是在見到他的眼神之前。
一雙深色眸子沒有平日的清亮,注視焦點不知停留在何方,深灰的眼中心是烏黑的瞳仁。男孩看了進去,上頭映著自己臉上的譏諷,看著看著男孩開始覺得那個自己好像在嘲笑這個自己,然後他開始顫抖,思緒落入那對彷彿起了渦漩的深色陷阱中。手無力地放下,腳也軟了癱了,當場就坐倒地上滿頭大汗地喘著大氣,仍在恐懼之中。雙眼失了焦,如同靈魂被抽離形骸般,心裡頭一片空蕩蕩。
男孩從沒有過這種感覺,恐怕未來也不見得會有——實在太可怕,像是鬼門關前走一遭回來似的,心彷彿被啃噬。
「你、你沒事吧?」他像是自夢驚醒,向男孩伸出友善的手。
「別、別碰我!」男孩用力拍開他的手,跌跌撞撞地逃出教室。
窗外吹來一陣不小的風,揚起女孩整齊排放在桌上的牌,但最後卻都按原樣落下,只有上頭寫著「死神」的卡片掀了開來,不偏不倚地躺在桌子中央。
故事在這裡停頓好幾天,反而是我的記憶運轉起來。是我還在大醫院工作時。
那次送來些小傷患,大多是受到心理上的驚嚇。其中有一個男孩右手一片紅腫,經打聽我才知道那是由於他拍著的皮球突然爆炸的緣故。
我為那名男孩輔導好一陣子,但不久之後他就搬家沒再來了。大多數的小孩則在一些日子後一一恢復往常的活潑,但他,現在坐在我身前的這個他,顯然不太一樣。
「醫生,那個時候真的謝謝你相信我的話。」他又笑著說,「如果那時候醫生不相信我早就在夢中預見那件事情的話,事情不知道會變得怎麼樣呢!」
「所以那時候受傷搬家的男孩就是欺負你的男孩?」
「嗯。」他垂首沒再多說。
「你真是個特別的孩子啊!」
「咦?醫、醫生……」對於這個形容詞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稍有微詞,他倏地抬頭又猛地低下,「其、其實我才不只殺了爸爸而已。長大以後我發現只要是我不喜歡的東西、不喜歡的人,到了一定的程度後都會出現在我的夢裡,而這些夢,都是會成真的。」
他母親離家出走了,只因為相信他所說的夢境成真的話,所以更感到恐懼。
他沒有責怪母親,只是很傷心、很傷心。
「小寶貝,別哭了喔,爸爸在這裡啊!」
然而他一再地被父親說服,又過起平凡人的生活。他努力用功,只為了忘卻一切,也為了回應父親的期待。
「爸爸,我今天數學英文都一百分喲!」他儼然成為班上的台柱,張張考卷都滿分,自然每次皆輕鬆地拿下全校第一,且三不五時就代表學校出去比賽。最終不僅是他爸爸,連老師、校長都投注了全部的心力在他身上,無論他走到哪都是眾所矚目的焦點。
到了國中換了個環境,一時之間他融不入團體之中,因為回家的時間都拿來念書,他完全不懂什麼叫偶像劇,什麼是線上遊戲。
「你們要去哪啊?」段考後的下午,看大家開開心心的,他不禁問道。
「網咖!」其中一個男孩笑道。
「網咖?那是什麼?」
「唉呀,書呆子,你問了也是白問!你不是要回家去預習下次段考的課程嗎?」另一名男孩拉著先前那個,「走啦走啦!神,我們可高攀不上。」
由於老是用滿分拿下第一,他自然而然被奉為「神」,成為那一個高高在上,被光芒環繞,卻觸不及凡間一切的,神。
「我沒有朋友,但我一直以為我有的。」他是這樣跟我說的,「每次課堂要分組的時候大家都好喜歡跟我一組,可是外出遊玩的時候,都沒有人要找我。大家都遺忘了我。醫生,你一定知道為什麼吧?」
我點點頭。優秀的人常常就是這樣,當你比別人多了分責任感,就容易淪落為被利用的對象。無形中我知道他一定接下很多不該屬於他的工作,但當別人認為理所當然的時候,他如果推卻任何東西,結果應該就如同他所說的吧。
「大家會討厭我,不再跟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