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上篇與前言:http://windfromsr.pixnet.net/blog/post/27231082)
「欸,你什麼時候要帶我進入你心中的那片海洋?」
他仍舊到海邊,獨自坐下,畫黎明,畫人潮,畫夕陽,畫夜幕。
「欸,你畫的是哪片海?」她搖搖他的手。
他給她一個深吻。
難道非得透過這樣的形式,才能夠明白他心中的海?她暗忖。有種似曾相似的感覺。——她猛然想起:小春呢?
小春呢?
那一個不顧一切也要陪伴在她身邊的女孩呢?
炎熱的夏天已然接近尾聲,是不是因此春天的氣息業已蕩然無存?
「雪?」他在她耳際呼息著,股股熱氣催動她的感官而引來一陣輕顫。她緩緩閉上眼,讓他濕熱的舌尖滑過耳後、頸項、肩窩。
「海,為什麼是我?」
「嗯?」
「為什麼是小雪?」
「什麼呀!當然是小雪呀,難不成是小春?」他別過頭望向窗外,輕聲笑著聳了聳肩。
她不由得沉默了。是呀,為什麼不是漂亮動人的小春?為什麼不是那個宛如春天般清新自然,走到哪便將活力帶到哪兒的小春?而是這一個小雪。好似嚴寒冬日紛飛的雪片落下時沁骨的陰冷,空靈的夜幕透露著孤單和寂寞,猶若兀立在無人的空曠之中,哀鳴悲泣。——為什麼會是她?
耳後,手腕,任由玫瑰花香的氣味瀰漫在她周身。
突然想起他叫阿海的事情並不讓她多加些什麼情緒波動,更甚至更加堅定了她的心。那個名字,就像是那年心中狀似平靜的波動,寧靜的海平面之下、畫筆下的海洋之中,掀起過多少波濤洶湧?
那年夏天的海洋,映著藍天和白雲的純粹,為風所帶起的朵朵浪花,跳著夢想的華爾滋,迴旋的蕾絲裙襬劃出心的弧形,勾勒記憶中的那段故事。當樂音轉為捷舞的急促,她才知道:是時候該離開了。
離開那個寒冷的夏日,那片海洋。
獨自來到夏日映著熾熱陽光的海洋,浪花隨著微揚的海風迫不及待地撲上白色沙灘,然後貪婪地伸手攫取每一點細碎。她不由得緊抓胸口,感到一股電流竄過,莫名的不安感充斥在渾身上下每一條血管之中。她深吸一口氣,按按鼻樑,緩緩閉上眼。於是她聽見浪潮沙沙聲,海洋的影像、他筆下一張張的圖繪浮現腦海。她看著他,她心中的他。
「你是夏天嗎?」她想起自己對他的第一句話。
他在一段不算短的沉默之中瞪大了眼定睛注視著她,而後「噗嗤」一笑,笑得她意亂情迷。「我是。我是夏天的海。」
一陣強勁的海風將她披肩的烏黑長髮向後捲起,那是全身上下她對自己唯一滿意的地方。她瞇著單眼皮的眼,從那一線縫隙窺視這個世界,卻不太清楚自己看見了什麼。滿滿的藍色多得溢了出來,直到遍佈她仍舊青澀的臉龐。
「那小雪,就是冬天了呢。唯有夏天,才能夠包容冬天的寒冷;唯有夏天,才得以填滿冬天的寂寞與空靈。」小春這樣說,一如她的名字,她是春天。帶來清新氣息的春天。
——他們就像這句話一般,不可思議地牽起手來。或者說,是因為這句話,所以他們才在一起。好像夏天與冬天注定有所牽繫,春天卻是夾在其間,成為橋樑。他們或許沒有察覺這微妙的關係,然而她卻知道,一直都知道,他們之間從來就不介意小春的介入。或許,對於她而言,三個人的生活,比起兩個人的世界,更能讓她感覺幸福自在。只是,她並沒有發現,她遺忘了牽著手癢握在草坡上的感覺。
有時候他會向她抱怨,想要多一點兩個人的時間,她總是笑笑說,大家都是好朋友。究竟,她曾經是小春的小雪;今日,小春是小雪的小春。
只是,夏天即將終結。這是她怎麼也想不透的。她以為,夏走了後,度過秋天,屬於自己的季節就將來到。時序輪轉,夏天也會再回來,只要春天還在,只需透過春天的溝通。
那日艷紅的餘暉,好似在道別,向這個即將離開的她。
她一直不知道,究竟這場大雪是什麼時候開始落下的。冬天是帶著多麼輕盈的腳步,卻高調地打著招呼哪。她想,是不是自己來到這裡,也是這樣地突如其來卻曾經什麼樣子地招惹注目,就像夏天的腳步,似青鳥的羽毛,充滿希望,卻來得快也去得快,不留下一點痕跡。
那年夏天,狂亂的海洋;這年冬日,熾熱的白雪。
她望了望沙沙作響的電視,在將目光移向掛鐘。再過幾分鐘,節目就要開始了。於是,她最後凝視鏡中已是完美得無可挑剔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氣,關上電視。一襲棉質桃紅色連身長裙襯托出她長期飲食控制、配合運動塑造出的纖柔身段。她大膽用十全十美來形容這樣的自己。
就是今天,此刻。她這樣告訴自己。
外套也沒披,她嬌瘦的身子就這樣沒入外頭嚴寒的冬日之中。
狂風暴雨是什麼時候來臨的,她從來不知道。睜開眼時,拉起的窗簾外頭,嘩啦嘩啦的雨聲傾洩而下。大水阻絕屋內與屋外,也切割了夏天的尾巴最後停留的心。
她與小春通了電話以解思念之心,約定放晴之後要手牽著手,躺在草坡上,說說遺忘的故事,然後放聲地大笑。電話的尾端,她告訴小春,她好想畫畫,就像他那樣恣意揮灑的畫筆,她也想透過什麼來令自己飛翔。
「畫美麗的海洋嗎?」小春這樣問道。
她沉默了好陣子,否決了這個答案。「不……我不知道。但是就覺得不會是海,不會是海眼中的那片海洋,應該是其他什麼。鮮花?綠地?我不知道……該畫點什麼呢?」
小春說,當下好想給她一個擁抱,然後告訴她,放晴後,會陪伴著她直到找到她所想要的畫布。只是,她們怎麼也沒有料到,這場大水,沖走的不只是燦爛的夏日時光,也帶走了所有誓約。
鄰居曾經困惑夜晚的電視聲,關心是不是白日工作太過勞累的她。她卻帶著淡淡的笑容,說不是睡著了沒有關,而是因為,「那聲音和浪潮聲很像。」但又這樣地缺乏韻律。
這場大雨,延續到學校開學的那天。
氣溫不再回暖,反而步循著某種規律,漸漸地下降。
秋天的味道刺激著她的感官,而秋天的海洋,沒有夏日的湛藍。那日形似揮手道別的餘暉,直到這天,她才知道,是大海最後的信息。
他就這樣從秋日的海邊消失,追尋著離去的季節,卻不曾歸來。
小春的父母親離鄉工作,一併帶走了小春。於是,她絲毫無法抵抗這個被三人所掠過的季節,任由它帶走了冬天所能保留的剩下的美麗。
她想,是大海帶走了他們,他最喜歡的大海,也是最令人無法捉摸的大海。微寒的海風吹乾了她的淚,也帶走了手心貼著手心的他與小春。那天之後她開始學習上妝,一如他拿著畫筆揮灑,她在臉上作文章;好似企圖將事物的核心掩藏在表面底下的大海,她將自己藏到了濃妝之後。
冬天的海風格外地大且寒冷,她卻興奮得熱血沸騰而渾身發熱。
海水打溼了她的腳她的裙襬,沾水的衣裝服貼在身上,勾勒出最為完美的身段。她持續前行,鎮定地迎向撲來的鹹水,口中喃喃念著他的名字,直至她一張口就被海水嗆得無法言語,直到整個人都沒入海中。
她想,如果那是最為寒冷的夏日,這就會是最最炎熱的深冬。
「欸,海!你說,我畫得好嗎?」
〈妝〉完
2009/06/07 2009/0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