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坡上,數十位空心手鼓的鼓手一字排開,朝克蕾雅走來。她脫離了人潮,靜靜地垂首檢視著慶典會場,地面被修剪得整齊而好走,雖有若干起伏,但大致上還算平坦。她是那麼認真地在嘆看場地,以至於沒有注意到萊塔漸漸追近的視線。
大男孩正一步步踏上草坡。過往的人潮打量著他的優美服飾,他卻渾然不覺。高大的他突立於人流之中,最後終於邁步,朝克蕾雅踱去。
她烏溜溜的髮絲垂在白皙的耳後。短褲下的雙腳踏著圓妙而愉悅的步伐,像是置身於鼓樂中而身不由己。她平淡的五官,竟只因一抹淺笑而顯得動人。
她是開心而明朗的,但與平日的聒噪亢奮又有些不同。萊塔看著赤色紙燈籠放出的暖色光線,在克蕾雅的手臂肌膚上投映出橘黃的流動光彩。她是恬靜而安祥的,萊塔不禁疑惑起來。
為什麼她是用這種表情在等待著自己呢?
兩個僧侶認出了萊塔的慶典裝束,雙手一揪便把他帶到後台的營帳中。萊塔焦急地別開頭找尋著克蕾雅,她的視線卻早已對了過來。
「妳眼力真好啊。」他想緩和一下方才的情緒,便對克蕾雅眨了眨略為紅腫的雙眼。
「因為你實在太耀眼了嘛。」
萊塔不知道要用什麼表情作為回應,只得側開頭。一旁的僧侶見狀,輕聲笑了起來。「對、對,小哥穿這樣固然好看,但還少了一條頭巾……來,在這裡,你們先來這裡坐著,把衣服烤乾吧。」
克蕾雅想問僧侶到底何時上場,卻又覺得,這個問題交給萊塔自己去問會比較好。然而,就像是要符合她的期待似的,萊塔若無其事地出聲了。
「抱歉,請問一下,剛剛預備的鼓聲好像已經響起來了,是什麼時候才要開始?」
「哦,因為剛剛下了大雨,場地還需要整理,還要再等一下。」
忍住嘆氣的衝動,萊塔旋避著克蕾雅的視線。他看見一盒白樺木製成的寬大木箱,步伐便不自覺地邁了過去。
海神之箏就在那裡面。萊塔的手掌只將木箱的沈重蓋子掀了一半,便滯留在空中,無法繼續動作。
那是一層層厚重但繡飾華美的布,不斷經過反覆折疊過後,將巨大的木箱塞滿飽滿。只憑一人之力,恐怕無法一次將它取出,兩位僧侶見到箏手的困惑,急忙上前幫忙。
此時,萊塔瞧了一眼簾帳外頭的橘紅夜色。人影雜沓,雜聲鼎沸。他明白方才的大雨已經縮短了綵排的時程,現在會場周遭已經擠滿群眾,綵排也已無法在眾目睽睽下進行了。他只能有一次機會,就在正式上場的那一刻。
低下頭,少年伸手探觸著海神的風箏,和僧侶們將它聯合拉起,一同斜著步伐、往帳外移動。
藉由眾人的手,巨大的風箏在草坪上得以開展。純白的基色上,繪滿了浪濤、氣泡與水生植物的象形符文。筆觸是蒼勁有力的,以深藍、晴藍、墨綠為下筆主色,和被漆成星空般墨藍的竹骨相互襯托。
風箏側邊掛著魚鱗般的明亮綢緞,被精巧的刀工裁成的碎口,好比撞上礁石的雄偉波浪。
這張風箏足足有台牛車般大,萊塔悄悄地揣了一下箏線的把手,沉重得教人恐懼。他緩緩吐了口氣,退回營帳時,恰巧與一名專程來此的監刑官四目相對。
在這一瞬間,萊塔猛然憶起很多事。他想起在被判刑之前,那位惡少的嘴臉、克蕾雅哭泣的側顏,還有那名少女倉皇逃走的背影……
少年背向監刑官,彎腰鑽進營帳中。他坐下高大而疲憊的身軀,瞧著克蕾雅那黛黑色的內雙眼睛,她正在將黑白藍相間的窄幅頭巾攤開、圍上他的額頭。萊塔轉過肩膀,讓她在後腦杓打上沙藍諾的雙魚尾巾結。
女孩抬起頭,端詳著萊塔的嘴唇、鼻尖,那彷彿被戰神一筆鉤勒出的眉毛。她將頭巾拉整、撫順了那一束束出充滿朝氣的瀏海,讓他的劍眉得以展露出來。萊塔瞇起眼,他的下睫毛很濃,眉眼因而流瀉出野性,那天在市集、被戒指虎打傷的疤痕,已經被完全包覆在頭巾下方。
女孩望著圍場兩側的大鼓,鼓手離位休息去了,她只得憑空想像音色。
就為了那個女人,萊塔待會兒就要上場受刑了。克蕾雅知道,雖然這一切是如此煎熬,但萊塔從不會怪罪任何人。他所相信的正義,本是衝動而危險,是不加思索便奮力上前的、就像本能反應那般。
並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是為了自己。
萊塔只是不想對不起自己而已。克蕾雅想著,心中卻猛然充滿了無名火。這真是太混帳了,這整個世界都很混帳。她暗自罵道。
但外頭的那個巨大風箏、外頭的那些因慶典而聚集的人群,和這整件事件都毫無關係。他們不只由衷期盼著慶典成功開始的那一刻,更期待著,南沙藍諾降下飽滿雨水的那一刻。
「嗯,因為這是海神祭呀!」克蕾雅輕輕地對自己說。
萊塔接受淨身與祝禱儀式的同時,克蕾雅陷入思緒之中,無心去好奇眼前的一切。她實在太過緊張,緊張得無暇多想,只是衷心地等待著儀式完了的那一刻。
兩名僧侶拍著萊塔的肩,又開始一番宗教式的貼心訓誨。少年悄悄地皺了皺眉,是的,他仍在擔心風箏的事,都這個節骨眼了,心臟更是狂跳不已。雖然萊塔寧靜地坐在角落,雙手也沉穩地放在膝上,但這份情緒似乎仍感染了整個營帳。
連表情平靜的僧侶都湊了過來,打算給萊塔最後的心理建設。他們的語氣隱含了壓抑與焦躁。看來,萊塔先前的表現的確無法讓他們放心。
聽說不夠相信海神的人,是無法放起風箏的。大概知道了萊塔是個外來移民,偏偏又是個同化緩慢的特例,僧侶們才會在這個時間點巴著他不放。
畢竟,誰也不希望放箏儀式有個萬一。
「只要摒住呼吸,在心裡默禱著,呼喚海神的名字,風會自己把箏子帶起來的。」
「孩子,你緊張是難免的,但是不難的,只要呼喊著海神,把意念灌注到那箏頭上……」
唉,可以只呼喚德昂女神的名字嗎?少年知道自己絕不能這麼問。如果沙藍諾人只需要德昂,他們何必搞出個海神祭?
但他又不是沙藍諾人。也許很多人都千方百計地想藉著通商、婚姻與留學來成為沙藍諾公民,但他絕對不一樣。眼前這些七嘴八舌的人,八成都誤會這點了吧?
還好,下面這句話,稍微中聽一些。
「你是個正直善良的孩子,這是天意。海神希望你來給祂放風箏。往年都是這樣的,每個孩子都擔心自己會失敗,但這絕對不會發生在你身上,因為海神認得你,你已經是個道道地地的沙藍諾人了!」
「沙藍諾人」?萊塔嚇了一跳。是啊,他都忘記了。九歲時,當他離開沙藍諾城的第一晚,找到落腳處的那一刻,客棧老闆也這麼問他:「你是沙藍諾人吧?」
「哈,怎麼會這樣認為呢?」他用尚未變聲的稚嫩童音反問,那聲音中盛滿的,是努力榨取出的世故。
「怎麼會這樣認為?你看起來就像個沙藍諾人啊,悠閒又機靈的樣子。」
「悠閒」?「機靈」?這樣就是沙藍諾人了嗎?當年的萊塔很急著長大,所以飛快地將這些形容詞背負到自己的身上,但等他意識過來時,自己早已不再悠閒、不再機靈。
他站在祭司淨身用的大水桶邊,望著水面上那模糊的倒影。克蕾雅緩步走了過來,她的臉龐也因此映在水光裡。她的臉和瞳孔都是那麼的圓潤,表情天真而柔和。他自己的臉型則較長,眉心深鎖,看起來歷經滄桑。萊塔笑了起來,把手伸進女孩溫暖的髮叢中,營帳外的噪音好像被他們拋到九重天之外。克蕾雅將頭往他的肩頭倚去,然而少年個頭實在太高,她只好撞了他的肩膀一下,以示不甘。
萊塔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讚嘆女孩的活力與爽朗。他想起克蕾雅剛才詢問他「喜歡沙藍諾嗎?」的噙淚表情,一顆心又痛了起來。萊塔知道,也許等他成功地放起了海神之箏,便能好好回答出這個問題。但在此之前,他只是又把自己喜歡的事情又想了一遍。
他想著那些場景,試圖忘記耳側的所有噪音。在他周圍,開場的鼓陣開始圍圈、演奏,最後散撤,鼓聲威震天空與海濱,像是戰士們的心臟聲般,熱烈而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