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有力而纖長的十指,萊塔觸撫著覆蓋在身體上的那幾層布料。藍和白,沙藍諾的配色。這是自己第一次穿上這兩種顏色。喜歡海洋、熱愛游泳的他,一向是對這類顏色懷抱好感……只是,藍和白,就這麼適合自己嗎?他不過是個從琴奎里格的鄉下人哪,還是個土生土長的草原男孩……藍和白,這種明朗又清純的顏色,真的適合愛打架又個性格暴躁的自己嗎?
是的,是適合的。克蕾雅的眼神這麼告訴他。但是,為什麼呢?萊塔凝視著克蕾雅,像是在研究著一件費解而抽象的藝術品。
幾位僧侶的動作打斷了他的思考。他們替萊塔掛上黑白相間的貝殼頸鍊,皮鍊上只串著一個貝殼,恰巧落在萊塔的胸骨前方。僧侶們繞到萊塔身後,將米色的流蘇帶也往他腰上纏穩。
「這樣海神就認得出你了!」一位僧侶拍著他的肩,開心地大笑著。
萊塔卻只是回到了原本濃重的愁思裡。克蕾雅察見他的表情,心頭一冷。
「今天的風怎麼越起越大?算了,如果在放箏儀式之前,香味就已經散掉的話,你再回來這裡補強一下。」僧侶理了理白袍,親切地說道。
他們終於離開營帳周圍,也離開了好奇的人群。僧侶說,這套服裝需要先浸過海水,在慶典開始之前,還得經由陽光與風的自然乾燥,才會被海神所認可。雖然不怎麼相信這些繁雜的儀式,但為了祈求平安,萊塔還是往水邊踱去。沉重的情緒讓他忘記牽住克蕾雅的手。她此刻也沒有撒嬌的心情,只是帶著期待與擔憂的複雜心情跟隨在後,任由波濤搧打著小腿與衣擺。
白灘插滿巨幅旗幔,風聲穿擊其中,如雷貫耳。萊塔朝海平面踢起一道水花,那弧形的白箭朝遠雲射去,流星般墜於灰色雲塊的底部。
天氣變陰了。人們聽見遠雷的清晰怒吼,開始道起這可能是某種凶兆。但不等克蕾雅和萊塔為這個謠言而擔憂,斗大的雨水便如同鞭刑一般擊落沙灘。眾人一團紛亂,四散躲雨去了。而雪白平滑的沙丘則被暴雨打得千瘡百孔。
克蕾雅與萊塔坐在遠端的筏子上遠眺大海,對於身後的忙亂光景渾然不覺。在他們身下,竹筏根部以粗繩固定,與兩側的巨船相連,用以抵擋浪潮的威力,以免破壞了神戲看台的慶典佈置。潮浪稍嫌顛簸,萊塔將褲管捲高,將下半身浸在水裡,一手抓住筏繩,一手則拉住克蕾雅的衣擺,維持平衡。
待會兒,這排竹筏就要挪作神戲看台之用了,繪有祈福符文的浩大風帆正迎面鼓動。雨勢縱使稍減,一串串雨水仍自帆簷甩落,克蕾雅挪了挪位置。等她回頭時,整個白灘的人力已撤得乾乾淨淨,風浪太大,游回岸邊也太冒險。女孩害怕落海,索性依偎在萊塔肩側,假寐起來。
她閉上眼之前,還看得很清楚,蒼穹是一片沉甸甸的鐵藍色,金屬般的冷光從雲絮尾端透出,輕輕落在萊塔那緊閉的眼皮上,那天打架留下的側臉傷疤又顯得更加分明了,就像一頭小狼,在他的眉梢與太陽穴之間延展著長尾。
奇怪,她好似真的聽見了狼兒那豪氣干雲的長嘯,伸手一撈,卻只摸到冰涼的海水。克蕾雅尖叫著,沒料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落海了,一身的瞌睡蟲全嚇醒過來。
「你在哪裡?」瞠開被潮水潑痛的雙眼,她在風雨之中嘶聲大喊。
「萊,你去那裡了?」
他不在。眼前只有白茫茫的水汽,紮紮實實的海潮、與雲流雜亂的灰藍天幕。克蕾雅使勁將手臂甩出水面,朝灰濛濛的岸邊使力划去。在她眼角的餘光裡,綁著巨帆的神戲竹筏正在猛烈震盪,筏上空無一人。
克蕾雅鎮定下來,才沒划幾下,腳就抵到了溼軟的沙土,她將自己摔在淺灘上,烏緞般的短髮綴滿了海的鮮涼泡沫。
雨勢消緩了,空靈的銀霧如厚紗一般,翩然蓋住了整片白灘。克蕾雅抹淨臉上的鹽水,踉蹌地往前起身。
「萊-」拖著長音,她那微微沙啞的甘美呼喚響遍了灘地,大概是因為氣候惡劣,沙灘已沒有半個影子,只隱約聞見各方的巨大色旗正隨風高吼,而高聳的臨時瞭望台隱藏在水霧後方,露出模糊的輪廓。
克蕾雅在濃濃的霧氣中打顫。她聽見了一個男人的低音,便胡亂呼叫起來。
「萊!你在哪裡?」她踢著溼潤的白沙,顛簸地朝聲源直衝過去。
一個音符,然後是第二個……克蕾雅驟然停步。
那是一首歌,有男子在唱歌,聲線聽起來渾厚低沉,唱腔卻是輕柔的,這和萊塔的音色相似-並不是渾然天成的美聲,而是一種微微苦澀、略帶傷痕的喉音。就好比是一頭巨狼,遭受了獵人與狗群的蠻攻圍剿,卻依舊負著輕傷、瀟灑地穿越山嶺。
那樣的語言帶著些許外地的鄉音,但克蕾雅知道,這是一首略帶閒趣的優雅農歌。她正要努力分辨出歌詞,就看見了一個高大的背影坐在霧幕後方,他伸著長腿,卻低垂頭部,像是在忙著手邊的某種工作。
慶典前夕的海灘上,也會出現編網的漁夫嗎?不,那不是漁夫。克蕾雅悄悄挨近細瞧,男子修長而整齊的腳趾甲上,沾染著土紅色的泥。
那肯定不是萊塔。但那魁梧而健美的身軀,與那種瀟灑的坐姿,實在和萊塔太相似了。
「萊塔?」她還是忍不住出聲喚道。
◎
光線漸失的水波中,萊塔做了個短暫的夢。不,這真的是夢嗎?他還記得自己正努力地睜開眼睛,往藍輝漫舞的海平面游去呢。
萊塔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自己的慘白手指,如何抓取著黯淡的氣泡微光。然而,那團氣泡卻猛然朝他的臉砸來,像是哪位路上擦肩相遇的巨漢,正無意地朝自己吐出鼻息。不,那不是陌生的氣味,萊塔記得這個味道是……該死。他咬牙暗叫道。
(我想不起來,怎麼會、怎麼會想不起來?)
一片沉藍之中,萊塔眺見一團火光在星空底部蹦射,他下意識地懼怕起來,往下拉住一束溼軟的粗繩。他跨下正佇立著一匹瘦弱的農馬,馬兒往前踢行了幾步,但萊塔熟練地勒住韁繩,像是早就對眼前的場景所有領會。
男孩回過頭,一個高大的戰士立在路旁,他的目光清澈,身上的血腥味混在那股溫暖的吐息之中,將萊塔全身籠罩住了。
「看著我。不管發生什麼事,一定要到沙藍諾去,海城沙藍諾,孩子,記起來,一定要到那裡去。」
「啊啊啊-」像是要掩蓋住男子的叮嚀,萊塔仰首嘶吼著。此時,他的上身破出了厚實兇猛的海平面。
大男孩一掌擋下了怒意滿漲的浪花,竭聲喘出一口口氣息。遠處已傳來高鳴的鼓聲。五長音一短音,是慶典開場的預備聲。
◎
終於喚出了萊塔的名字,克蕾雅等待著對方回過頭來。男人的歌聲停住了,唯有那股溫柔而甘澀的餘韻還在水汽裡飄著。四周一片銀白,輝映出男人身上的斑斑血跡。
男人轉過身子,克蕾雅這才發覺,方才的他並不是低著頭沉思。
因為男人根本已失去了自己的頭顱。
克蕾雅望著他脖頸上的斷骨與砍痕,卻沒有想逃的意思。她想搞清楚,為什麼他能如此輕柔地出現在這裡,用充滿愛憐的低沉歌聲,感染整片沙藍諾的沙灘?
克蕾雅知道自己並不害怕,是因為剛才的歌聲太過溫暖嗎?她盯住男人那生著厚繭的赤裸腳趾。
趾甲與關節處的肌膚,在銀灰的霧氣中閃耀著清澈的光澤,腳底沾上了不知名的紅土,大草原深部的紅土,那是琴奎里格的土。
戰士的手掌和萊塔的一樣,寬大有力,此刻正輕握著一柄青銅大戟,戟身斷了,看起來就像一件柔和的藝術品。他轉過身正對著女孩時,遠方的鼓聲翩然響起,清澈而分明。
如果戰士的頭顱仍在,此刻大概在溫和地微笑著。他也許有著血紅色的瞳孔,眉宇間充滿正氣。是的,剛才那首農歌,已足以讓克蕾雅感受到一切了。
女孩對著那個假想的溫和表情報以微笑,轉身奔馳。山坡上的鼓聲都被踩在她矯捷的步伐下。
轟,噠噠,轟,噠噠噠。
濃重的鼓音和清脆的櫛板響聲,交互在海山間走馳,像是遠雷穿刺出雲幕,撼動八方,卻在終止的那一刻俐落地收起。
克蕾雅拔腿飛奔,溼軟的沙地跑起來很費力,她不慎滑了一跤。在翻轉的視線中,她勉強瞥見,有個熟悉的背影正要走出白灘的柵口,那身形已經不再挺拔,像是背負了過量的悲慟與不平。
「萊塔-」克蕾雅撥掉手肘上的沙,踉蹌地追了上來。
男孩往後退了一步,而鋪天蓋地的鼓聲愕然終止。
克蕾雅喘著氣,幾乎無法再多說些什麼。
她差點又要被他丟下了。她知道的,萊塔已經不是原本的萊塔了,她不曉得方才誰對他說了些什麼,才讓他落得現在這個狼狽表情。
他在發抖,不是因為一身的華麗衣裳被海水浸透,也不是因為霧氣太過溼冷。他是在害怕著。他的確是害怕的,所以打算一走了之。
他總是這麼瀟灑,即使犯錯或是走人的模樣,都是那麼瀟灑。女孩討厭他的這種理所當然。
克蕾雅哭了出來,她竭聲嘶吼著,抽噎著,目光直視著不知所措的少年。
她狠狠地瞪著他。萊塔打算放棄,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那紅鐵般的瞳孔,也正在忍耐著瀕臨潰堤的淚水。克蕾雅明白萊塔打算離開,但就在這個四目相交的當下,克蕾雅同時也知道他打消主意了。
「妳哭什麼啊?不准哭。」他仰起下巴,若無其事地輕嚷著,聲音卻咽住了。
克蕾雅急忙低下頭。萊塔原本清澈的嗓音正在顫抖、扭曲,卻依舊強作鎮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用怎樣的心情去會場……」
女孩用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好讓少年的眼淚可以自在地墜落。
「我爸說,我爸最後對我說的話……他叫我,叫我一定要去沙藍諾。」
克蕾雅的結實雙肩不住抽顫著,不過她沒有抬起臉。萊塔想明白她是為了什麼而哭。畢竟,他的故事,克蕾雅從小就聽慣了,沒理由突然悲傷起來。
是啊,那些都已是過去的事了,沒必要頻頻回首啊。他們之所以掉淚,難道不是為了眼前所發生的事情嗎?萊塔已經弄不懂了。
一定要去沙藍諾?父親為什麼要這麼說呢?當時的萊塔才只有九歲,從未見過大海。他對於海的聲音是如此陌生,只喜歡山裡的蟲鳴鳥叫,還有草原郊狼那如鬼一般、豪氣干雲的夜歌。
當年,他並不想在這個樹少得可憐的城市、整天嗅聞海的鹹味,他和那些追隨父母親來到這裡的小小移民有所不同。他並不會偽裝自己的喜好,更不會勉強自己去喜歡,一個不會為他改變的陌生新城市。
克蕾雅抬起臉,破壞了他的思緒。「可是,萊塔,你不是喜歡、你不是喜歡沙藍諾的嗎?」
大男孩直視著她。那一對炯炯目光,正映爍著灰藍的黃昏天色。
「而且,萊塔,我們今年五月的時候,不是還去幫忙夏慶開場嗎?如果你不喜歡的話,為什麼要假裝得那麼開心?」
「我才沒有假裝!」萊塔無心地吼著,隨後,又困窘地收斂了自己的音量。他並不是不喜歡這裡,也不是不喜歡慶典,只是……
「覺得好玩,跟真心喜歡是不一樣的!我自己知道!當時的我只是剛回沙藍諾,所以覺得什麼都很新鮮罷了。」
就在萊塔旋身的那刻,克蕾雅翩然上前,將頭倚進少年的背胛之間。
「萊塔,你真的非常非常適合這件衣服。這不可能是巧合!大家……雖然我們不認識他們,但他們都很期待,全部的人都很期待。」她揪著萊塔上身的那件藍衫,那衣料的確是被潤溼了,然色澤卻更顯豔烈。
萊塔瞇起眼睛,女孩那潮濕的髮絲抵著他的背脊,似乎可以感受到她頭髮的溫度。
克蕾雅感到一陣悲傷。她知道萊塔大概不會相信她剛才的奇遇,但是,她必須說點什麼。那個人之所以出現,一定就是要她做些什麼,才會從琴奎里格,千里迢迢地到這裡來,即使失去了頭顱,即使已經逝去了十年……
方才的他,是紮紮實實地存在著。克蕾雅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微笑。
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把萊塔身上那海浪與汗水的氣息一併納入體內,伸手掐住那晴藍如夏空的衣角。
「你看,萊塔,這些衣服,真的好漂亮啊,雖然你穿的是這樣的衣服,雖然你已經長得這麼大了,但是我相信,你爸爸一定還是認得出你吧?他一定知道,來沙藍諾就可以找到你。他一定已經找到你了。」
萊塔發出了沈痛的嗚咽聲,克蕾雅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感受到他的顫動,她將耳朵貼在他的脊椎上,聆聽著他的身體。
然後,克蕾雅鬆開手。
邁著迅捷的步子,她越過萊塔的身軀,朝沙灘的出口奔去。萊塔望著她嬌小而硬朗的身軀,與天際線末端的清澈星光。雲朵不知何時已撤得乾淨,淺淺的銀河抹在東方的天空。山坡那端,又有人開始敲起響板與櫛木,川流不息的人潮正往坡上聚集,寬大的草場一片燈火通明,人身的剪影卻逆著天光,像螞蟻雄兵般緊密而壯大。
綵排舞者的吶喊、吆喝隨著樂聲傳起。白灘這頭的人潮也逐漸匯集,僧侶在飛舞的白袍下聚起群眾,將風雨打溼的旗身卸下,重新換上新的。
一張張大旗在爽朗的海風中傲然飄振。即便海神祭當天的落雨現象不算吉利,人們卻仍懷著殷切的眼神,重新奔忙起來。一串串紅燈籠被掛上高聳的竹架,將白灘的灰鬱光景驅散了,只見淺藍的星帶圍繞著蒼穹的腹部,將灘頭的大船帆身染得澄明萬分。
萊塔轉過頸子。「爸,你看得見現在的沙藍諾嗎?這些景象,和你當初想得一樣嗎?」
天邊響起了最後一聲雷。微弱的低鳴穿過重重雲氣,乍聽之下,疑是一首古代的戰歌。
(續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