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蕾雅沒有給他什麼激情的擁抱,當然也沒有祝福的吻。當慢節奏的大鼓取代方才的手鼓陣,她只是靜謐地退到營帳門口。萊塔沒有再多望一眼她的眼睛。他邁出營帳,心裡滿滿是那些畫面……
喜歡沙藍諾嗎?這是個十分矯情又艱難的問題。如果硬要他挑出喜歡的部份,萊塔勉強還說得出一些。是啊,他喜歡澄澈沁涼的夏夜獨泳,他喜歡和克蕾雅一同回沙藍諾時,她對他說「歡迎回家」時的那抹得意,他也喜歡她身後那標準的沙藍諾背景,標準的、讓人魂牽夢縈的碧海藍天。
萊塔在眾人的鼓譟與加油聲中,緩緩地環視全場,向整個山坡與坡道上的群眾行禮致意。樂聲交雜在一起,演奏樂手排出了以他為中心的新陣型。樂曲摻混了民眾的呼喊,因而震耳欲聾。
彎下腰,萊塔流暢地拾起箏線的木製防滑把手,掌型有些不合,但他盡力仍將它握得死死的。
風箏的箏頭由他揹在肩頭,他先是蹲低,穩住重心,彷彿一隻披滿水漾鮮鱗的巨大海鷹,正待起飛。
巨大草場週邊,赤色紙燈籠的將殷紅的光投射到萊塔的眼睛裡,他仰首嗅了一口微弱的海風,奔出飛步,然後將反揹在後的巨大風箏往上一推。
萊塔看見了人群中的每個表情,他們有些陌生、有些熟悉,但此刻,全都在他的眼底快速飛逝。是的,他知道,每個人之於這個城市,都曾經是過客、是移民,一輩子也許要進進出出沙藍諾的大門無數次,在這裡看慶典,在這裡賞玩名勝,在這裡與沙藍諾的商人交易,在這裡與沙藍諾的少女相戀,他們都曾是過客。萊塔更知道,自己終究只是個過客,也許他未來終究要到很遠的地方,更也許,永遠不會再回到沙藍諾。
風起了,但吹得不夠深遠。風又停了。
海神之箏重重地墜在地上,壓住了萊塔的後腿。他瘸了一下,回首檢視紛亂的箏線與翻覆的竹架。箏身側邊的細碎簾繩拖在微濕的草地裡,萊塔急忙抽出腿,繞回後頭,故作輕巧地把繩尾拍乾淨。
有群眾用手圈在嘴邊怒喊,場邊爆出一陣陣噓聲。萊塔直起腰桿,漠然地瞅了他們一眼,在他英偉的頭巾底下,有個傷疤正在隱隱發癢。他將海神的沈重布箏重新揹回肩上,看了那些人最後一眼。少年知道,往後的自己跟這些人大概也沒什麼關係了。他們只是都一樣,住在沙藍諾城裡,碰巧聚集在這個慶典會場裡罷了。
他與他們都一樣,都在為了海神祭而努力著,雖然萊塔不怎麼相信海神,而照目前風力微弱的狀況看來,海神也不怎麼相信他。唉,這是風箏第八次墜落了。等到滿了第十次,祂會不會猛然破海而出,用那雙巨腳踏上沙藍諾的白灘,直直朝他奔來?
萊塔有些慌了。不過,他這次不盲目在場邊亂跑了。
少年努力地站穩赤裸的腳板,感受著地脈的起伏與草屑的溫度。
「記起來,一定要去沙藍諾。」爸爸是這樣說的,那時他才九歲。
現在他十九歲了,這滿滿的十年,他只選擇在沙藍諾度過五年。或許,他一直都不是那麼喜歡這裡。
但他無法忘懷,自己第一次聽到沙藍諾之名的時候,腦中湧入的傳言與意象。街上的人們都是富足而愉快的,沒有可怕的勞役與稅金問題。那裡,是新舊移民都能和樂相處的和平世界,人們充滿了正義感與自由的思想。那裡的商業繁盛,船隻塞滿港口,海水美麗而清涼,當他下水逐浪,魚蝦將在腰間與自己共游。
是的,萊塔不否認,沙藍諾真的很美好,他喜歡這裡的好天氣,喜歡這裡的朝氣蓬勃,但是,他是否喜歡沙藍諾?
抱歉,這問題沈重得像是要論及婚嫁一樣。萊塔撇了撇頭,輕身閃開重重壓下的竹箏。風還不夠大,風箏依舊沒有飛起來。
場邊又是一陣噓聲,萊塔頭也不回地拖拉著箏線,就在此時,木製的把手順著他潮濕的手汗摔飛出去,斷成兩截。
萊塔拾起線圈,徒手碰觸著那乾硬絞人的箏線,任它緊緊捆在自己的生命線上。這樣的放箏方式和僧侶先前教導的不同,但少年明白,事態緊急,如果沒能跟上風起的速度,箏子永遠都放不起來的。
萊塔拉著巨箏轉圈,使出腰力,逆風快馳。箏頭往上揚了一些,狠狠地將萊塔的整條手臂拖了起來。他不敢把線圈放得太快,以免風力銳減,箏頭多了放飛的空間,只會直直往下掉,一切又得從頭再來。
耳邊鼓聲大作,蒼藍的雲月掛在山巔,像是一抹冷淡卻耀眼的笑。萊塔瞅了一眼東方多雲的夜空,停住腳感受著風向的輕移,然後往南邁出快腳。
他抬臂一甩箏線,巨箏又飛高了些。正在鼓聲興奮大作、眾人鼓譟吶喊之時,箏線又猛然變輕了。夜風發出嗚咽聲,聽起來卻像是貪婪的獰笑。
只要有一顆為祈求安康的誠心,就能放起巨箏。僧侶們深怕他忘記這點,因而一再提醒。此刻,萊塔感到反胃,只是偏了偏頭。
「為全沙藍諾人而祈求安康」?他終究沒辦法習慣這種煽情、又自以為是的念頭。
不過,克蕾雅不同。即使她年紀小小就成了戰後難民,這裡永遠是她的家。「歡迎回家。」他回來的那一天,她是這麼說的,而萊塔竟然接受了那樣的話語,甚至為之紅了雙目。
他真的回家了嗎?萊塔知道,自己或許會花上很久很久,來思考這些問題。但克蕾雅卻截然不同。瞧她多麼享受風在髮絲中嬉戲的模樣,多麼習慣這裡人們說話的腔調,與慶祝慶典的方式啊!她將來還要在這裡念中學、甚至是大學學院。想必將來,她也會在這裡遇見值得託付終身的好男孩,帶著自己的孩子在沙藍諾的街上嬉鬧。萊塔想著想著,淚液泛上了眼珠。
少年躍起鳶般的身軀,一把接住箏頭,繼續側著身、逆風前馳。他仰頭觀察風箏姿態時,不經意地笑了。沈靜的墨藍色天空,竟在溫柔地容忍巨箏的飄振張狂。
彷彿要應和悶重而激昂的鼓音似的,藍白色的箏緣碎口正在散飛。也許在風的力道中,這具箏子終於有了無限擴張的生命力,就像是一條幻麗的鷹魚,正帶著濃濃鄉愁回歸天空。
眼前這片沙藍諾的天空,就是海神之箏的原鄉吧?萊塔輕輕瞠開眼睫。
「回家吧。」他任雲層最上端的暴風撕扯著自己的手掌肌肉,風壓猛然打下巨箏的竹架,箏線好似變成了拖曳血肉的鋼骨,但長度卻尚未完全放盡。
放箏人沒有鬆手。
「歡迎回家!」少年在湧動的兇猛人聲中叫著,朝深邃的雲空揮起單臂,掌上是一片血骨交纏的異光。黑與藍交織的原色頭巾不斷旋打著,像是兇猛有力的鯊魚尾,在他的後腦勺猛力推進。
風仍持續吹著。天邊響起了巨大的海浪怒響,像是浪濤抬起了雄偉渾圓的船腹時、水花相擊所發出的嘶嘶聲。
驀地,場子外掀起一圈圈的驚異騷動,人頭湧動著,一扇扇手掌紛紛迎向空中撲拍,各種膚色的手掌,如瀑布下的混沌漩渦般攪動、鳴響。低厚卻狂喜的音色,就像是海神那豪邁而不羈的笑聲。
轟隆隆,轟隆隆。
(【海神之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