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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接近市集,街上的攤販與店家櫛比鱗次,象徵沙藍諾主色的藍白彩旗也插滿街道,屋頂上擺飾著祈雨用的魚形木盤。從遠處瞧去,就像一群陽光中的飛魚、正躍游於一排排的藍色旗浪之上。

 

雖說是祈雨,但海神祭當天的天氣理應大晴,才好對由全城各處聚集而來的人們做個交代。不只是面海草坡上的放箏現場,在夜色降臨之後,雄偉的白灘也會擺起由一道道攤位所組成的海濱市集,沙灘中間演起神戲,以戲劇、舞蹈重現人神共處的愉快光景,以此酬神。屆時,沙灘上處處都會燃著篝火、飛舞著藍白色的大旗,那旗幟由輕透材質製成,可以輕易地隨風振舞,讓整座沙灘都像長了水浪般豐潤的翅膀……

 

諸如此類的慶典細節,克蕾雅都想幫萊塔好好複習一次,畢竟在萊塔遠行時,她可是都好好待在沙藍諾,看過整整五次的夏季慶典呢!

 

海神祭雖只是其中一環,卻是最盛大的。她實在擔心,萊塔對於海神祭的空白記憶,勢必會阻撓他放飛風箏的重責大任。她知道萊塔是喜歡沙藍諾的,雖然他十九年的歲月中,只在這裡度過了五年,而且還是不怎樣的五年-有時翹學、有時打架鬧事,有時胡亂打點零工、有時賭博,有時偷酒來喝,有時挨了打,縮到牆角盹睡。

 

是的,在那些城邦父老的眼中,萊塔並不是什麼標準的好青年。也因此,當他抽中海神祭的放箏勞役-傳言中的「王籤」時,他們小小的家中立即湧入了鄉紳、公民代表、教師、僧侶與民防隊隊長。克蕾雅也不是個小女孩了,當然知道他們來家裡的目的。

 

畢竟,沒有人希望年度盛事的開場,就這樣被一個小流氓給搞砸。不過,父老們都是些「知識份子」、「德高望重之人」,當然不會把話說得太白。

 

「貴子弟想必年幼時就十分勇猛聰慧,一定能夠擔此大任!」

 

「這孩子可以的,我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他絕不是什麼壞孩子。」

 

「只是,把海神的巨箏放上天,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能否督促他勤加練習?時間不多了,請務必好好把握……」面對著萊塔與克蕾雅的養父,那些有頭有臉、慈眉善目的男人們如此說著。某些人還不只登門拜訪一次而已。

 

養父伊吉斯是個心地耿直的沙藍諾軍官,他大方有禮地應對那些賓客,私底下,卻只對萊塔說過這番話。

 

「萊塔,做不做就看你的了。你大可不必理會那些人的話,畢竟他們不認識你。」他如此說著,從此,與海神祭有關的話題便不曾再出現在飯桌上。

 

只有在臨睡前的迷濛片段裡,克蕾雅才敢放膽打聽萊塔的練習進度。她知道,有好幾個負責慶典神職的僧侶們意圖幫助他練習。一開始,萊塔的確也老老實實地參加那些有如貴族家教似的多對一指導。他在滿是沁涼海風的草坡上來回奔跑、上下抽動箏繩,幾天下來,肩上都出現了嚴重的曬傷。

 

然而,萊塔也漸漸地發覺,即使練習用的風箏有多麼雄偉、難以操縱,一旦帶上了正式的海神祭風箏,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於是他停止了練習。每年,海神祭風箏只能在當天彩排前才會發給放箏人使用,在眾人面前曝光不到四小時,就會被撤回神殿的倉庫,保管上另一整年。為此,萊塔一直說服著自己,現在再努力想去掌握風箏都是枉然的。真正的成敗,僅能在海神祭當天知曉。

 

萊塔不去練習無所謂,克蕾雅知道,少年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今天,她也只是靜靜地跟著他到處去,別無奢求。

 

她終究沒有告訴他,曾經有個勞役的受刑人沒有放起海神的風箏,而是被突然墜落的風箏線絞亂了手,最後也因誤踩了神聖的長箏尾,而被暴怒的信眾活活打死。等到祭司、民防隊員與僧侶鎮制住場面時,他的五官已無法分辨。

 

這七十多年來,只有三次海神之箏墜落的例子。當然,也並不是每個失敗的放箏者,都有如此下場,只是,那尚未放起海神之箏的三年,全城的氣候狀況都陷入了嚴重的混亂。乾旱與風災交互來襲,甚至引發了嚴重的傳染病。

 

以上這些都是幾十年前的往事,年輕的一輩不曾有過深刻的記憶,自然不可能留心掛念。因此,克蕾雅偷偷問過養父,如果今年的風箏無法飛起,萊塔可能會有什麼下場。

 

「我會保護你們的。」他只是輕柔地留下這麼句回答,之後又陷入了專注的閱讀之中。那天晚上,克蕾雅也對著萊塔這麼說,用有些青澀的、微甜的嗓音對他說……

 

「我會保護你。」

 

「嗯,知道了。」當時的萊塔,僅是安安份份地回答。沈重的壓力剝奪了他的溫柔與微笑,讓他看起來就像是被鬼魅偷走了魂。原本健碩飽滿的身體,也在短短幾周內變得瘦骨嶙峋。

 

而沙藍諾的海神祭,就是今天了。克蕾雅不曉得萊塔是在期盼著某種解脫,還是依舊沒想得太遠。她終於鼓起勇氣,問他在傍晚來臨前打算幹嘛。

 

「想到處看看。」

 

哦,原來是這樣呀。克蕾雅頓時笑開那張被日光曬紅的臉,衝上萊塔側邊,拉起他的大手。

 

他的指節強壯有力,指形卻是纖細得像個嬌柔的美男子。克蕾雅把自己小巧的虎口朝萊塔的腕骨推去,萊塔卻反過手腕,輕輕將五指纏進她的指根。

 

大男孩的速度稍微放緩了一點。克蕾雅感受得到,他冰冰的眼角餘光,正落在自己的頰骨上,像是涼潤的雨水,整個沙藍諾在海神祭求來的雨水。

 

她仰起頭接受這樣的視線,露出一彎故作輕盈的微笑。

 

「那什麼表情,妳這死三八。」萊塔瞅了她一眼,嗤鼻一笑。他不禁疑惑,沙藍諾的女孩都是動不動就笑的嗎?小時候的那個又傻又安靜的克蕾雅,何時也變得這麼明朗了?

 

煩死了,真是煩死了。他在心裡咕噥著。那牽著女孩的手,又束緊了些。

 

 

 

路口有幾個孩子在分食著海神祭的魚糕,打翻的紙盒被風吹到萊塔腳邊,而他粗暴地把它踢走,草鞋從他寬大的腳板下斷開了。萊塔彎下腰拾鞋,再猛力將鞋子丟進路旁的垃圾箱中。

 

赤著單腳,少年牽著女孩的手向前走,繞過了市集與商店街,往南邊前進。

 

克蕾雅急促地邁著步伐,褲擺下的小腿又直又長,粉膚色的小腿肌在日光下閃閃發光,自信而迅速地踏過每一吋熟悉的沙藍諾土地。女孩邊走邊打量著街景的每一幕-路旁教導孩子唱著慶典歌謠的婦女,隨著歌曲手舞足蹈的孩子,與滿面笑意的攤販們。他們正在街上接唱彼此的曲式,互道帶來幸運的祝賀語,連路邊的挑夫都穿上藍白配色的新衣,他們奔走的快活樣子,就像流動在天空的風。

 

她扣緊萊塔那乾燥而粗硬的手掌,和他一同穿過車水馬龍的雄偉南門城口,兩旁高聳的牆門上頭才剛剛繪滿潮浪中的神獸,畫匠正忙著收拾著畫具,撤下又長又重的竹梯。一輛馬車直直駛過時,克蕾雅瞧見了那裡頭的幾張陌生臉孔。他們都笑著很開心。

 

「因為要恭候海神蒞臨啊!」路口的某個民防兵正扯起嗓子、接續著未完的討喜笑話,他面前的三名高貴仕女笑得花枝亂顫。

 

對唷,海神祭應該要這麼快樂才對,至少,大家都表現得很快樂。克蕾雅頓時覺得,自己和萊塔,其實正孤零零地行走於海市蜃樓中。

 

平常注重外表的少年,今天只穿了一身黑,在腰間繫著血紅色布巾。雖赤著一隻腳,行走的樣態卻仍舊英姿勃勃。他的眉形像是星月中的劍光般俐落,此刻卻在鼻樑上方扭曲著。

 

他們聽見路旁的年輕樂手在練習今晚的神戲曲調,而他的同伴在一旁唱合吆喝。

 

「吵死了,這些人。」萊塔嘀咕著。

 

克蕾雅大膽地探看路人,察覺著那份在陌生人之間醞釀茁壯的歡欣。隨後,她怯生生地偷瞄著身側少年的表情。

 

萊塔抿著唇,黑潤的眼睛正專注地凝望遠方,不曉得是在看著沙藍諾的街景,還是思憶著故鄉。

萊塔的故鄉……那悲傷而古老的琴奎里格,克蕾雅當然知道那裡-從小睡在萊塔身邊,他的夢境早在她心房畫下一道道深刻的光景-失落的族群,被撻伐殆盡的流民,與萊塔那位頭顱被割下的父親,他是勇敢的叛軍頭領,而當年的萊塔,則是叛軍頭兒那獨自策馬至鄰邦求救的稚子。

 

十幾年來,克蕾雅始終無法停止想像那樣的光景。不過,琴奎里格當然不只給她這些慘烈的印象。萊塔親口提起過,那裡有如日光般發亮的浩蕩麥浪,綿延如女神之髮的草原,還有亙古而神秘的森林。而那位大名鼎鼎的德昂女神,也是如此鍾愛著琴奎里格,不但將之視為東大陸的心臟地帶,還特地將自己的左眼取下,懸掛在平原上方的無盡星空裡,用以指引那些曾經迷途的大陸子民。克蕾雅抬起頭,眼神追著萊塔的目光延長線跑。

 

他瞇起眼,以肉眼迎戰日光裡、那傳說中的眾神光鎧。克蕾雅猜對了,他的確在看著左眼星的方向,他的滾燙視線已經跨越了沙藍諾的邊界,飛了好遠好遠,但礙於這條街路的交通安全,只得又兜轉回來。



 (續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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