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痛哭失聲,同時也鬆懈下來。我一個箭步衝上前去硬是將他從牆上拉了下來——右腹那兒傳來一陣冰冷。
我深吸了口氣,隨即感受到痛楚紛至沓來。緩慢而帶些畏懼,我移轉視線,卻差點沒給嚇死!
白衣浸染暗紅色彩,亮晃晃的刀深深插在上頭。他的臉色刷白一片,似乎我身上的血是從他姣好容顏上抽取而來似的。
「啊、啊……我……不要啊——」他猛退步,刀子隨之抽離,拉出一條散著彩片的絲帶。
又是好一陣痛。
我壓著傷口仍是向他靠過去,想安撫他。
「夢、夢……該死的人應該是我!」不容許我再接近,他持刀在空中胡亂揮舞,然後毅然決然地回身一跳。
「不!」
我伸長手想去搆他飛躍身形,然那消瘦而縹緲如煙縷的存在卻僅是拖著他純白衣襬在空中劃出一個無懈可擊的弧形——又好像白鳥展翅,或許是他想親身體驗翱翔天際的快樂,宛若他恣意迴旋的幻想。
但,終究是斷線的風箏,是折翼的天使,最後奔向自由的弧線仍被套鎖於世界定律中,猛朝無情地面墜落的拋物線……
細微的悶響低低傳來,卻重重擊痛我的耳膜。
喪禮上來的人並不多,更沒有人在我所知中能稱之為他的親戚(自事情發生後他的親戚就對他避不見面)。學校老師義務地帶著學生前來,沒有人是發自內心表達哀傷。
青年一襲筆挺黑西裝掩飾了他才高中畢業的年齡,肅穆容顏上看不出一丁點兒的哀傷,但我知道他是痛苦的。淚水早已在接獲通知趕來醫院,見到那具冰冷遺骸時流盡,我不確定他的心是否也同時被帶入絕望深淵之中。然而當我看見此時此刻他臉上泛起的淺笑時,我知道他將代逝去的純真走完這一場場夢。
我將那孩子在住院期間完成的文稿及一封寫著青年名字的信交給青年,青年笑著告訴我要我等待出書的那一天。我也笑了,確確實實期待著。
夢,未了。
事實上這場夢的一角,是未成的。
照片上的他臉上帶著靦腆的笑,如同他在青年前扮演的角色一般。
他是個孩子,一直都是,那樣純真善良毫無心機的孩子;他還是個女孩子,心思細膩,用情感構築生命,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女孩子。
他從不作夢,也作了無數的夢;他渴望夢想實現,他的夢亦總成真。他從不樂於此,卻也老是樂在其中,樂在那一個筆墨縱橫,用想像交織而成的夢裡。
今日我站在這裡帶著笑容告訴他:這次的夢沒有成真,這次的夢已然實現。而最後一場夢青年將代他踏實。
是的,我還活著。
他的夢並沒有殺死我,而這亦為他一直以來所渴望的。雖然自己的世界他看不見,但那個世界就在他心裡,那個世界青年會代他獻給全天下的人們。
出殯當天放榜的消息傳來,青年如願以償地考上第一志願。我告訴他這道喜訊,那時我意外地發現照片中的他笑得好燦爛……他一定聽見了我們的聲音。
一年後的仲夏日,亦是他逝世滿一年的日子,我收到了那本書。
那個世界好燦爛好美麗,有隻純白小鳥快樂地翱翔其中。書中另有許多費盡心思來彩繪的圖畫,我知道定是出自青年筆下,因為那些畫畫出了文字底下眾人看不出的一面,若非對作者有極深入瞭解的人是做不到的。
「天使啊……就像你的存在呢!」
故事述說一名來到人間的折翼天使,因緣再度遭遇與惡魔相抗衡的日子,那些日子有喜、有怒、有哀、有樂,還有歡笑、淚水、痛苦和哀傷。與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一一犧牲,直到最後他只剩下孤怜怜的一人。黑暗漸次噬蝕他的形骸、他的心,他害怕、退卻,想要放棄,卻在那最後一刻他聽見了——不是一個人!他身邊還有太多太多聲音正守護著他——人們的祈禱、同儕的願望以及來自雲端的祝福。他使勁渾身解數灌注最大的力量,背上傳來熟悉而陌生的撕裂感,這時他才驚覺:折了的翼一直都是完好的,只是他一直都未曾嘗試伸展。
惡魔盡除,他亦重新翱翔。
「可怕的不是看不見背上的翅膀,而是內心害怕墜落的想法。」
我選擇在露天咖啡座享受這個故事,心裡感動那樣的他。
悠揚的樂聲襯托這陣祥和,我在腦中來回咀嚼這片美好,他的聲音及他的故事不停縈繞我心頭。也不知是夢還是思潮,我看見一名女子進到咖啡座,我上前和她交談幾句後她便慌張地轉身離去……
手機鈴響驚醒了我,我才知道那確實是場夢。
古典樂歌依然旋響,種植成一圈作為圍牆的樹木外頭雖傳來車子的隆隆聲,但並不破壞這裡的美好,濃郁的咖啡香和徐徐輕風中吹來的芬多精的氣味,讓人身心都舒緩下來。這種感覺好熟悉、好熟悉,似乎我曾經在這樣樂聲中跳著優美的華爾滋。
掛掉電話,我發現我隔壁桌不知何時來了個中年女人。大概是中了邪,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出口的話更讓我自己訝異。
「妳是他母親吧?」我高高將書舉在她眼前,那時一封信由書中落下,我當下沒去撿拾,心中卻有一點訝異。
女人臉色驟變。
一絲記憶竄入腦海——
「妳可知道他多麼渴望母愛嗎?妳可知道如果妳沒有離開的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嗎?」是啊,如果當初這女人沒有離開……沒有視他為怪物且守護他的一言一行、他的夢的話,這場悲劇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他不會把國中老師當成媽媽而死纏爛打,他不會迷茫不知何去何從;他父親不會性情大變而向他伸出魔爪,造成他遺忘每一個黑夜,導致他一蹶不振……好多好多的事情,都是或許。
「不是、不是!」她猛地起身慌張地轉身而去,企圖逃避這個話題,然而她內心的監牢卻不是這樣就逃脫得了。
「路上小心啊,過馬路要記得看車喔。」我聽見自己低聲說道,腦中嗡嗡作響。
夢?
是啊,我也好久沒有作夢了,我這樣驚覺。過去的我是影像,是幻覺,卻不比這樣虛幻卻真真實實的夢。
還有多少孩子不作夢,多少孩子的夢被埋沒?
清亮的琴聲在我耳際流轉——我也曾經這樣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夥伴組成充滿我們熱情的樂團,我們玩遍古今各種音樂,快樂地奏著最喜愛的樂曲,譜著屬於我們的味道。可是,曾幾何時我遺忘了?遺忘了這首首樂章,遺忘了我的夢?
多久了,我沒有作夢?
我不知道。
只知道那是我第一次遇見那樣的病例,更希望有機會能多解放一些那樣的孩子。
信上有著青年潦草的字跡。
醫生:
近來可好?我直到昨晚才打開他留給我的信,其中有一句話他希望能轉告給你,不清楚是不是還來得及……他說:他每次作夢前都會產生幻覺。
尖銳的煞車聲刺痛我的耳膜。
「吱——」